五月犹如一位娇羞的新娘,透过花轿的遮帘,充满好奇地欣赏着人间四月天的桃红柳绿、一路柔情。她不像六月天那般成熟,也不如七月天那般豪爽,她只是像位睿智的女神——伴着粽香,捧着那个流传了千年的故事,从浓烈的夏的深处优雅地走出,并在村人的期盼中沉静而热烈地让那种甜蜜在人间弥漫开来——从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中、见面熟络的问候中,飘到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中,飘到多年前那个大杂院……,然后,那些渐远的暖流会再次袭来,把我的思念柔柔地捻疼……
五月的花轿还未进门时,就有人担着担子沿街窜巷吆喝着叫卖粽叶,而母亲,便会和邻家的几个女人一道,在一个清新纯净的早晨,起个大早,到离村三里开外的那片荡漾着绿波的苇地里,去摘一些宽阔而舒展的,如玉般沉润的深绿色粽叶回来。
而我,每次都会像小尾巴一样跟着去,因为我特别向往那种及其辽阔的绿和那种无所顾忌的开心。站在苇地里,仿佛把自己变成了一尾畅游海中的小鱼,轻风拂面的愉悦自四面八方涌来,思绪可以波澜壮阔地飞扬,你可以向着无边的空旷歇斯底里地叫喊;你也可以安静地竖起耳朵,倾听微风略过叶子时的嬉笑声,看白云袅袅经过时的婀娜,于是天上人间的故事就可以编出满满一脑筐。狠狠地深呼吸一下,那种踏实和顺畅就能让人笑出声来。妈妈说,自己摘回来的粽叶不仅叶片厚实宽大,而且还便宜,更重要的是,我们想去探望看护苇地的两位老人。
看苇地的是我们村上的两个五保老人,每逢到饭点,家里的老妻(我称王婆婆),就会提着那种当下很流行的豌豆形饭盒来到地边,老远就喊:“老家伙,快来吃吧,你就不能歇会儿?都瘸成那样了还逞什么能!哟,我的小孙女又蹲着看虫子耍呢?今天给蚂蚁带什么吃的了?”
“今天只有一块糖……”我举着那块在口袋里已经装了几天的糖块,“你能不能帮我把它分成好多小块?我怕它们搬不动。”
于是老人家搬个小凳子坐在我身边,和我一块看蚂蚁找食物,从兜里掏出块饼干或是干馍馍递给我:“这块糖你先留着吃吧,今天我给它们带了东西,来,你负责喂食,……你的蚂蚁朋友每天都这样跑来跑去的,肯定累得够呛,幸好有你常给它们喂食,不知道它们有多高兴呢……”
于是,缺了门牙的一老一少开心地在野外的风中笑出声来,笑得苇叶哗哗响。这场景,总是会在粽香飘扬的时节不经意间轻轻叩响我的记忆。
在我心里,母亲是个大能人,她有很多别人没有的本事,总能吸引着我像个猫咪似的贴在她身边。比如挽花扣,那年替我们村老人健身队员缝制健身衣时,大家都说母亲挽的花扣是最干净最均匀最漂亮的。再比如唱戏,母亲在家里缝衣补袜、扫地抹灰、洗菜做饭时都会唱歌唱戏,而且唱得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如泣如诉,但有人夸她时她就会很不好意思地停住,所以我常常假装漫不经心地做着别的事,其实是在心里暗暗跟着学唱;再比如心算,她心算的速度和准确度,常常令那些手拿计算器的生意人惊诧不已。邻居张婶子每逢拿粮食换米面时,总是怕被人糊弄,于是先来我家请母亲去帮忙算账,有母亲在,她就像有了主心骨,每逢这时,我总是很洋洋自得地站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五五二十五,四五二十,一五五,七……”地算着,这时,边上总会有一圈人在静悄悄地等着结果。
“14斤半豆,12斤三两多大米,秤稍高点就成。”
母亲的心算结果总是会让那些生意人很放心地丢开纸笔,照母亲说的数称出米面或是小粉,毫不犹豫。
看母亲包粽子,对我来说也是种享受。看着她忙忙碌碌地一边唱着歌,一边拿出一口特别大的蒸锅煮上摘来的粽叶,在大盆中泡上糯米、花生、红枣等,粽叶煮好放凉后,我们娘儿俩就把这些盛着各式材料的锅和盆儿放在地上,然后端个小凳子坐下,开始包。我的任务是将粽叶的尾部那块发硬的部分剪掉,选好大小相当的三片叶排在一起递给母亲,母亲接过我递上的叶片,先卷成一个漏斗形,往里面放上糯米和枣类,浮头再放点米,然后将长出来的那截盖过来,将四周都小心地裹好,再把剩余部分捻成细绳状,绕着漏斗的尖角处绕一圈再回到腰上,最后用撕成条的小粽叶或金针叶将其拦腰捆住,一个玲珑的锥形粽子便大功告成,放入锅中待煮。
金针叶是种细长但极柔韧的叶子,用它裹粽子,不仅结实,而且它可以散发出一股不逊于粽叶的香气。我办公室门前就种着几丛金针花,每到夏天,金针叶“气势汹汹”地繁茂着,给荒凉和燥热的空气增添了许多的气势和精神,待到金针花开了,兰花般的姿态、袅袅婷婷,朵朵黄灿灿的,热闹而雅致。在金针花欲开未开时摘下,在热水中焯过,可炒可拌,其味美不亚于在大餐桌上花好几十元买来的乡餐野味。
煮粽子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一般在晚上,母亲常常是和衣而眠,并且每隔一会儿就去看看锅中是否需要加水,炉火是否需要添煤,一晚上睡不成个囫囵觉。煮出来的粽子,母亲会让我用碗端着,送给东家三个,西家五个。我曾不解:“妈妈,为什么我们费这么大劲做出来的东西要送给别人?”
“你喜欢王婆婆吗?”
“喜欢,王婆婆常陪我喂蚂蚁……”
“可她年纪大了,自己做不动了,你送不送?”
“送。”
“李伯伯每次上地回来都给你带花,那次下大雨,你的鞋被冲到了大河,李伯伯还专门去帮你找了回来。你送不送?”
“送。”
“小山婶很快就会替你生个小妹妹,小妹妹以后会陪你玩,小山婶和小妹妹吃了粽子都会身体好,你送不送?”
……
于是那些粽子会在半个小时内被我乐颠颠地送得就不剩几个了。每次吃完第一茬粽子,母亲会把这些粽叶洗净、凉干,待到秋冬季时再包一次,其香不减,而且这个时节的粽子才真的叫“物以稀为贵”呢!当然,我还是会端着粽子出了东家进西家去送给大家尝鲜……
又到五月,那股原味的清香又溢出了我的笔端……只是,那个在五月里唱着歌欢快而满足地忙碌的身影却躲进了云朵后,只留给我一个安详的背影和潮湿的回忆……
我多么想知道,五彩的丝线,能否系住那渐远的岁月?醉人的浓香,能否留住那曾经的温馨?
在五月的幽香中,飘来了一缕忧伤……,望着云端,我久久地怀念着,那股清香、那个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