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老婆

宏有个很烦人的毛病，就是老夸自己怕老婆。而且人越是多的时候，他越是夸得带劲，越是夸得不知所以，甚至还像个大人物似的把胳膊叉在腰间，用另一只手从这边挥舞到那边，然后再非常优美地来个带弧度的收缩、停顿，那种不经意间的起起落落，活跃而精干，像极了整装待发之前正在鼓舞士气的山寨头领。那种姿态，那种氛围，很容易让他飘飘然，然后随时会掉进自我陶醉的陷阱里。

我认为此时的宏正在自我陶醉，他往人堆里一扎，那嗓门，立马技压群雄：“怕老婆有什么可丑的！比如我，最不怕的就是别人说我怕老婆。再说了，老婆也不是谁想怕就可以怕的……”

说到这里，他先是拿那双猴精猴精的，滴溜溜乱转的浓眉大眼朝前后左右看一遍，再接着开始演讲。

“宏！回来！有你电话！”我朝他喊。

“来啦！来啦！吓死我个啦！”他丢下那些咧嘴笑着听他胡扯的人们一溜小跑地向着我过来，还没忘转过身去对人家“炫耀”：“你都看看我，多怕老婆！老婆一叫，吓得我个跟甚样！”他的阴阳怪调总是惹得人们哄笑。但似乎人们并不讨厌他，人们很善意的笑声后总是会有人“夸”他：“宏旦真逗，真热闹！他从小就能说会道的。我记得他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说快板……”

我就纳闷了，怕老婆难道真值得那么不厌其烦地挂在嘴边炫耀吗？而且一边炫耀着还得一边不停地擦着满脑门因为激动而多出来的晶亮的汗，那个辛苦！因为出汗，于是还得很夸张地将领口拉得更开一些，紧接着就是将脸上本已丰富的表情挤得一塌糊涂，以至于边边角角都挤满了皱纹，就像陈列着很多的烂布头。

我趁他某日正跟人骄傲地炫耀的当儿，相当严肃地提出请求：“请举例说明一下，你怕老婆的具体表现是什么？”

“比如，你让我换衣服我就赶快换，我换下来脏衣服也不敢洗，留给你洗。再比如，你告诉我不许跟人家吵，我就只跟人家说，只不过声音怎么关都小不了，……”

说老实话，我认为自己做得最最不成功的地方是把个原本应该很勤快的人硬给惯坏了，惯得不成体统。宏的做法其实不能叫做“懒”，充其量只能叫做“有点不够勤快”。（懒字因为有损男人的小自尊，所以他听了准会噘起嘴巴生气：我不就这点毛病吗？留点面子给我，不然我捉条毛毛虫给你。毛毛虫比他厉害，所以我不怕他，但我怕他捉来的那些虫子。他倒好！每逢输理的时候就拿毛毛虫吓我，这委实让人受不了。）有一次回忆起当年，我说：“那个时候我说自己不会做饭，你还充好汉，说：‘做饭有什么难的！我会！以后我做给你！’结果，我从不会到会都伺候你这么多年了，也没怎么见过你做饭。”

“哪有的事！我哪是那种人！你记错了。”他嬉笑着装出一副抵赖的样子来。

我哪有记错！但对于他的泼皮无赖样，却是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于是便只有由着他“胡作非为”了。

倒是想吃饭的时候知道来找我，看我在计算机跟前忙，进来再出去，出去再进来，终于说：“翠，我肚饥了，想去买个东西吃。”

“那就去吧。”

“那我不知道买什么东西吃。”

“就买上次你买过的那种。”

“那行。”他走了，到了院子里大概又把这茬给忘了，蹲在那儿看人家下棋，一会儿又进来了：“翠，你去给我做饭吧。”

真拿他没办法，就做饭去吧。用宏的话说，就这，都该笑着过，如果真到了吃饭都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哭都来不及了。想想也是。

做饭咱就不提了，帮我洗洗衣服总可以吧？可学中文的愣是说自己搞不明白洗衣机的用法！衣服放在甩干机里甩了x分钟，衣服拿出来竟然还在滴水，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忘了按下排水开关，于是就光明正大地宣告自己“不会”，“不会”是最合理最有力的借口，宏特别懂这个道理。

所以，宏就经常出门溜达。溜达来溜达去的，就溜达到了麻将桌上。

不过，有件事我一直都没弄明白。有好几次他在跟人玩麻将，我刚一现身，他就叫：“你吓死我了，你吓得我出了满头汗！你瞧瞧——”

这……，这太奇怪了，我有那么可怕吗？可是看他递过来的大囟门，确实突现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别人也说：“好像他刚才出汗没这么厉害。”然后我就很没面子，别人一定会认为我在家是个super泼妇，吓人能吓成这样！不是魔鬼也差不多了。别人就问：“你是不是老批评他耍麻将？不然怎么会吓成那样！”

这样一问，我想起来了，我确实对耍麻将是有要求的，“小耍”可以，但绝不赌！”

我曾经多次跟他明确强调过：“你绝不可以参赌有三点：第一、身份不允许；第二、经济不允许；第三、我不允许，我就是法律。”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傻子！以后书记再将我，我就回他‘不管你说成个甚，我反正是不玩，咱装个没出息，你不能把我怎么样！’”这句话可是书记教导他的，被他用得炉火纯青，每逢他拿这句来应付时，都会把个书记逗得呵呵直笑。

宏也爱笑，有时笑得虽然很努力，但不够专业，很像在讨好别人。我不赞成他那么努力地笑，我老认为他脸上的褶子就是使劲笑硬挤出来的，但他认为那是对成熟的最生动的解释。

如果说看到我就出汗，我感觉有点抬举我。要么他就是仍然认为自己玩得比较大，有点怕我“教训”才会吓成那样？要么就是他的汗恰要在那个时候出，即使我不进去，即使是别的人进去，他照样会出，而且会一车一车地出？

虽然我很会教训人，但我必须给他留点面子，因为我有点怕他，不，是怕他捉来的那些虫子。刚入夏，他就开始犯愁：“我的苦日子又要到了。”天一热，他就不怎么想动弹了，一动那个汗就出得很剧烈。他曾躺在床上，摇着扇子看着我做家务，然后会很抱歉地说：“老婆，你真辛苦！”女人就是这样，人家没挪挪窝，仅一句“你真辛苦”，说得咱不但一点也不感觉辛苦了，还自作多情地在心里美滋滋地告诉自己：他还是挺知道心疼我的。

“你这就叫怕我？”

“那可不！我一动就出汗，一出汗你肯定就心疼我，我怕你心疼，所以我就躺着不动。”没办法，没见过这么难管的人。就像前几天，本来天已经凉下来了，他还光着膀子跟几个人躺在水泥地面上东喷西扯，我朝他喊：“天凉了，别老躺在地上，起来吧。”

“小猪儿，叫你起来呢。”他明明知道我在叫他，可他非要叫小猪儿，小猪儿是躺在他身边的那个他哥们儿。

“我没事，我穿着衣裳呢。”人家小猪儿可是个很安的男同志、绝不跟他似的那么多洋话。

“他说没事，他穿着衣裳呢。”宏死皮赖脸地高声回话，也不怕别人听见笑话他。像他这么难管理的人，要说怕老婆！我就真有点不懂汉语了。

那年夏天，他在驾校学开车，整个上半身的皮肤都被太阳晒得很黑很黑，笑起来的时候感觉像个非洲人，但不笑的时候感觉更奇怪，更像个非洲人，我费了好几天的劲使劲琢磨，终于悟出来了，原来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一挤，把那些皱纹里面还比较白净的皮肤挤在了里面，他不笑的时候，皱纹便舒展开，露出了里面，跟那些外面晒得很黑很黑的皮肤放在一块，让人就发现问题了，什么问题？脸上出现了斑马线嘛！脸上的斑马线，如果再在腰部配上一圈树叶，手里再拿个长矛什么的，那不是纯粹的非洲人是什么？

整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他终于看起来又像个亚洲人了。不过，他很懊恼：“累！太累！”当然很累，每逢出来见到人，人家都会盯着他的脸看很久：“你的脸上怎么了？”他当然知道怎么了，但他不回答，他笑，他努力地笑，把脸上斑马线硬挤在皱纹里，边笑边问：“不知道呀，你帮我仔细看看。”

“哦，刚才好像看花眼了？”人家仔细看后就很奇怪。

“不是你眼花了，是他脸花了。”我急，“笑那么多干什么，几个字就说清楚了，用得着那么辛苦地笑！”

“你瞧瞧！你瞧瞧！人家都知道我怕你就行了，还不让人笑！不笑能长那么多皱纹！”

呵呵，你瞧这怕老婆怕的，多么理直气壮！！